她,是位賢妻、良母、孝女;此外,她還是護生口中的好老師、是筆者心中景仰的好同儕。但癌腫卻於十多年前把她帶走了。
方踏出會議室的那個黃昏,迎面而來的同儕就神情凝重地對筆者說:「消息傳來,她快要離開了,你還是趕緊去見見她吧。」這確實是個難以置信的消息;沒跟她直接連繫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只知她因要盡心照顧孩子,便把教院的職務減半……沒想到她竟患上……更沒想到今天……。匆匆的趕往醫院去,心裏除湧泛著一份莫名的哀傷外,還不停地發出問號……為什麼我們在編輯職務上合作多年,她患上了這病也不讓我知道?
抵達她身處的特別護理病房,在門外那頁冰冷冷的大玻璃前等待了很久很久,腦海裡全是她慈祥的笑臉,那熟悉的面容可還是這麼的近,但卻又是那麼的遠。約四十分鐘後,她的丈夫從病室走出來,雙眼盡是紅絲的他語調低沉地對筆者說:「很抱歉,她剛沉睡醒來,我告訴她你來造訪了,只是她說不願你看見她現時的樣貌,她著我多謝你前來探望,並著我告訴你只記念她在你心中的印象就好了。」為了讓筆者安心,對方還告知有兩位同為筆者熟悉並資深的護理業好友正二十四小時日夜輪流協助照顧她。為了尊重她的意願,筆者也就在圍封了屏障的玻璃窗前為她默默禱告後便離開了。兩天後,從她任教院校發出的電郵得知,她已經永永遠遠地離開我們了。
十多年來,每當看到那份曾與她共事的護理期刊,筆者就會不期然地想起她:那張良善慈祥溫柔的臉,和那份沉著處事的責任感。然而,那一段日子,從得知罹患癌腫、身體衰敗、無法參與自身康健時所承擔的一切職務與責任,至最後被逼放棄每一個社會角色的這段人生窄路,她是如何熬過的呢?既定意要尊重她的意願,筆者就沒嘗試從任何方向打聽去;心裏只是欣羨地向那兩位陪伴她走過人生最後一程的戰友默默致敬並感恩。然而,這段遺憾的經歷卻讓筆者不停地反思:倘若自己一旦成為摯友臨終時期最內圈的照顧者,我能升任得來嗎?
正因當前的醫護專業團隊對臨終者心路歷程的變化還是相當陌生;因此,即使滿懷照護的心、擁有照顧軀體的知識、並多年臨床的護理經驗,也絕非優質臨終照顧與陪伴的憑證。著名的美國死亡學研究者庫伯勒-羅斯(Elisabeth Kubler-Ross) 將臨終的心理過程看作是套階段相繼的連續發展過程,即末期病者從否認(denial)、焦慮到憤怒(anger),再從肯認並討價還價(bargaining)到憂鬱(depress),再到接受死亡(acceptance)等心理五階段。確實,這套階段模型,在過去四十多年來,為專業醫護團隊及非專業的照顧者提供了與末期病患者溝通的技巧要門。然而,多年的臨床實踐並觀察,卻讓筆者體會到:瀕死者的身心社靈狀態(bio-psycho-socio and spiritual well-beings) 絕非單為庫伯勒-羅斯建構的負面心理階段所能一一概涵的。或許當病者仍身處於患病的初期,身體雖歷病症的困擾,但源於病者對未來的渴求及維持自我(ego)的基本動力,她/他仍會採用各種策略(如否認、憤怒、尋信仰求庇祐、討價還價等),讓心智仍舊能保持以「自我實現」的存在模式運作。即或當時病者在認知的層面上已接受了死亡,並開始撰寫遺囑、處理未竟之事或心願、為自己安排後事、計劃喪禮細節等等,但這些活動的背後,還可隱約顯示出她/他力求保全或重拾自我的表現。因此,庫伯勒-羅斯所提供的心理階段還可算是派得上用場的。
但隨著病者的身體逐漸朝向衰亡,原先靠賴身體的存在條件而支撐的意識、心智與自我也隨之掉落;此時,病者的身心社靈運作全都受到極大的限制,她/他會感到全面性的累;當身體的衰敗使病者的體力、精神、溝通或生活節奏已無法和世界保持相同步調時,她/他就只得放棄對世界及自我社會角色等等的關注,並逐步取消自己和世界的連結,從而整個存在的世界亦縮小到了咫尺的床邊。緊隨著心智與活動「空間」的轉變,病者對「時間」的感知也會隨之而產生質變。當過去既隨著世情並社會角色統統被捨下,而在世的未來也因瀕死而變得毫無意義時,剩下來的就只有這真真確確、實實在在還可感知的當下。然而,正當身體的存在條件並不讓病者心向世界,她/他就只能內轉並單純地以自己的身體成為一切聚焦並關注的中心。因而此時在臨床觀察上常見的現象就是:有些病者會表現得極為焦躁,猶如心智上再容不下等待每分每秒似的;有些曾謹慎於使用止痛針藥劑量的病者,更會一反常態,甚至無視藥物劑量對身體的負性影響而大量地要求注射止痛針藥;彷彿唯有峰銳的針尖和劑藥方能讓她/他短暫地回復片刻「可感知」的國度。事實上,這時病者的感官與心智,甚或已墮進了「人已預備好,但身體還不(person ready, body not ready)」的瀕死狀態。就筆者的臨床所見,也會有部分病者展現出「臨死覺知」(參系列分享之四及五)的端倪。承接著身體機能、心智及感官的下滑,病者將從片言片語的溝通進入沉默不語的昏睡彌留狀態。
在瀕死的過程中,病者不但會經歷「時」與「空」的轉變,她/他的人際「關係」網也會因身體及心智的耗損而相應收窄;除卻身近床邊的照顧者外,一切關係較疏的親友也會在病者的記憶中不自覺地過濾殆盡。隨著毀敗的軀體成為生活的全部,病者和他人的關係也只能回到以照顧身體為主的基礎上。此時此刻,照顧者或來訪者若意圖以任何舉操或話語務求跟病者產生社態性的常規互動,也只會對她/他構成干擾和負擔;因此,除卻接應病者身體照顧方面的需求外,照顧者唯須仿效病者的安靜沉默,以純真的共同臨現(authentic silent co-presencing)為床邊照顧及陪伴的核心,才能讓病者及床邊照顧/陪伴者得著最大的安慰。
回想起來,那天筆者著意要探望正處瀕死邊緣的她,幸虧她的丈夫深諳臨終陪伴的真義,要不然,筆者就多作一個不智和自私的行為了!或許在俗世人倫恩情的基礎上,筆者務求見見那位快將不辭而別的友儕,確實是件無可厚非的事。然而這個舉操,即或可讓筆者緩減心底的遺憾而構成意義,但顯然對於生命已走到盡頭的她卻……。一個已放下世間及社會任何責務或角色的她,是理所當然地應在丈夫及摯友的共同臨現下,安靜地走畢自己的人生路的。原來,走到臨終的床前,一切的恩、義、情、緣也單只停留在送行者的一邊。與其說見不到她最後一面是筆者的憾事,倒不如以那整整的一年、筆者沒積極地與她直接聯絡上的那年、那錯將「緊急」與「緊要」對換了位置的年頭作為筆者畢生的提醒吧。
他日,在主耶穌為筆者預備了的地方,筆者將會再次遇上她。但若生命的時光可以倒流,筆者還是希望那一年能與那兩位資深的護理同儕,共同成為她的同行者。話雖然如此,筆者還是深知神有著祂的終極計劃與意向。唯願於神召喚的時刻,筆者能清心順服並勇敢地說:「主啊,我在這裏,請差遣我。」願神祝福祂所愛的眾兒女,讓他們保有一顆甘願與病者同行的心,更願聖靈廣施引領,讓病床邊的照顧、溝通與陪伴,成為榮耀上帝尊貴聖名的機遇,阿們。
文:劉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