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處境是個足以讓人看透的地方;然而,從事健康或社康護理工作(health visiting or community nursing)的同儕儘會承認,病室前線的體現與外展家訪所悟到的領受,委實是截然不同的。那天,筆者與一位善終服務的護理同業到訪阿珊的居所,為她作紓緩護理;短短四十五分鐘的家訪,筆者的下半生就被改寫了。
阿珊是家中的長女,與母親同往在一個自置的物業裏。父親拋家讓阿珊與母共同肩負供養弟妹的重責。能夠完成會計學的課程,也是她於弟妹學業已成後,堅持以半工讀的方式為自己完成的。還不到三十六歲的她,被確診患有卵巢癌時,癌腫已擴散到盆骨及脊椎了。除靠賴藥物紓緩痛症外,已無法作任何積極治療了,阿珊就是這樣被轉介到寧養病房來的。隨著身體的毀損並疼痛,阿珊知道自己抗癌的奮戰期已經殆盡;眼見病友陸續的亡故,彷彿就是為自己作了連場的預演。這樣空洞且無意義的活著固然難熬,但最讓她愧疚的,還是要面對母親每天來院探望並陪伴她的堅持。
已婚的妹妹深知阿珊離世的日子近了,為求減省母親每天走訪醫院的辛勞,便從辦公室申請了兩週年假,好能安排姊姊回家渡假,並協助母親共同照顧姊姊走畢人生最後一程。據同行家訪的護士描述,阿珊並不渴望回家;然而獃在病床上什麼都做不了,反卻無情地要母親陪同自己見證每場生離死別的預演,這種無奈、空乏、活在死亡邊緣卻死不去的日子,實是比死更難受。只是作為母親的女兒,阿珊總得要強逼自己努力扮演著生命戰士的角色;儘管她的身心靈正經歷嚴重的衰敗,但在母親的面前,阿珊就得竭力地維持自己仍是安然的精神狀況。回家渡假的背後,就是她定意以自己僅有的時間讓身邊的人過得有意義及無悔。
走過雅緻的客飯廳,筆者的心就被室內每件精心的擺設牽引著。櫃檯上張張笑臉迎人的生活照,正向造訪者展現著陽光般璀璨的生命。然而,踏進阿珊的睡房,只見幾個斗大的枕墊支撐著阿珊蜷縮的身體,讓她能勉強地坐在床上接受母親餵食的薑汁燉奶。儘管藥物的作用,仍是要讓吞下的吐回出來,阿珊還是用心地吃。相比於不能夠吃,就意味著對生命的放棄,阿珊就按耐著內心的無奈,帶著微笑的吃,以求讓母親能因自己對女兒悉心的照護而寫下生命的意義來。凝望著阿珊那凹陷的雙眼,筆者頓時體現到,在臨終的過程裏,人活在「關係」裏頭是怎麼的一回事。明知道自己即將要死,阿珊還要求自己日復日地帶著造就別人的心態而活下去,這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目送過母親與護士步出房門外查核止痛藥物的劑量後,阿珊的雙眼隨即湧出淚水來,蹲在床邊的筆者本能地緊握著她的雙手;此時此刻,筆者知道任何一聲言談話語都會變得粗劣、膚淺與無知。這下子,在這無言無語的領域裏,避過了母親關注的眼神,阿珊終究可以和真正的自己重遇了。那是一段良久沉默的共在 (silent presencing),筆者感受著阿珊那尚活的生命,彷彿也遇見了病魔纏繞下的自己;面對那蒼白的臉和不可逆轉的重病,筆者的心都同感無比的孤單、無能、無力、無助與無奈。然而,瀕死的阿珊,為了所愛的母親,尚且還努力融入生活,以求讓自己及身邊的人有愛無憾。那麼,仍活在身心智相互協調下的筆者該如何提升生命的意義而朝向自己的下半生呢?
歷潮潮淚水的心靈淨化後,阿珊以一句「謝謝你,現在舒服多了」將房內的寂靜打破。筆者並沒作什麼特定的提問,只是柔柔地說:「別忙,這個時間、空間全是你的,別忙。」阿珊緊緊的闔上眼,靜思後隨著深深的幾聲慨嘆,她泣訴:「這裏就是我的所有……。」確實,除這裏以外,這個時空也該全屬於她;筆者靜靜地聽著,任憑阿珊按照自己的步伐,調控她要說的每句話並相關的內涵。臨終是個瞬間從「有」步步趨向「空無」的歷程;昔日的阿珊滿載對未來的期待,與及成就世情、親情等的關切,如今的她擁有的就是這個當下、咫呎陪伴的近親、和自己畢生刻意經營的「這裏」(這個家) ,至於明天……或許當支持生命之物一一消失時,除卻一個動彈不得的軀體和難得的半口氧外,她還可有什麼呢!
一舍本是暖和和的居所,寸寸都流露著屋主對生活的熱愛,為什麼一下子就讓到訪者的舉步變得那麼艱難和沉重。離開了阿珊的家,筆者知道方才聽到的聲音,以後將聽不見;方才見到的臉朧,以後快將看不見。生命的完結就在眼前,一份哀傷的終結感讓一股酸的感覺湧進眼簾;筆者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弟妹、摯友、使命、責任、和一切刻意經營所得的「成就」。就如阿珊認定病友的離世是為她作出死亡的預演一樣,是日的家訪並對阿珊那尚活生命的體現,就正正為筆者提供了一場逼真的生命演練。筆者不禁自問:發生在阿珊身上的事情,難道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嗎?
翌日回到善寧病房時,見到陳婆婆的女兒正悉心地給母親餵食自家製的芒果蓉。儘管每口讌下去的果蓉,沒多久都將經由鼻胃管引流出來,然而,眼見罹患胃癌的陳婆婆一口又一口味津津地吃著,好不「享有」的樣子,當下筆者才猛然頓悟得到原來享受食物的本身,已經是對生命的一種滋養。回想筆者雖深諳「人必朝向死亡」這真道,仍每天操煩牽掛、營營役役、剛踏出會議室,打開茶水間的廚櫃,把沸水注入即食麵後放進微波爐裏,叮一響隨即加入冰塊兩撥一爬;從準備午膳到再圖上口紅還不及五分鐘的時間,又趕忙走進講堂去,這確實是扭曲了存活的本真意義啊!
確實,人都必須為自己的生命與生活負責,勤奮努力、認真並辛勞地工作是人的職份。但人生能使用的最珍貴的東西並非金錢,而是時間啊!或許人可以無止境地獲得榮譽、金錢與財富,但人生的時間卻是極有限的,浪費時間就是浪費生命了。珍惜時間就是在有限的時間內做「緊要」而非「緊急」的事;既然生離死別的哀痛是人逃離不過的,而「情」是不能單靠物質維繫,卻須以摯誠及愛心共同經營的;那末,人若要畢生過得無憾無悔,就得把當下作為生命的最後一天去看待。這樣,人才會努力使每刻過得充實且豐富。經歷如是的「生命價值觀」重整後,筆者的生活節奏也就開始改變了;除了每週均特定騰出時間與父母好好地享受每頓共進的晚膳以外,每刻與家人及相知的相遇,筆者也定意以共同擁有的「質」而非「量」作為相交的內涵。接續而來的就是「金錢觀」的重建,當金錢被升格為應付不測之事或處境而預備的工具時,消費就指向成就「生存所需 (needs) 」 而非「生活所想(wants or desires) 」的層面了。此外,生命的時間既然如此有限,那麼光陰就應投放在學養及知識的尋求上,因兩者透過思考就能轉化為視野和智慧;只要人活著,智慧就能造就並影響生命。相比於「身外物」的錢財,智慧是人生命中永不能被奪去的瑰寶;就是身處任何困阨危難的境況中,智慧仍能隨時助己助人作最正確的決定。
多年的護理生涯,曾見證過多次的生離死別。然而,守在瀕死者床邊的我們,可曾想過下一個離去的人會否就是自己呢?或許基於那自我防衛的驅使,我們已把自身與瀕死者所面臨的處境過於「間隔化(compartmentalize)」了;既然病人的死亡是個「他者」的問題,那麼醫護人員豈不但求緊守自己仍是「活著」這份安穩就了當了嗎?然而,這樣活下去的話,我們豈不是一次又一次地白錯過了「重塑生命價值」的好機會呢!感謝主的帶領,透過阿珊那尚且存活的生命與生活,讓筆者深深的感悟到,縱或死亡對一個健康的人是那麼抽象和遙遠,人總得要認真看待生命,好好地活著,努力讓每個當下塑造出「生命」的意義與「造就生命」的機遇來。願神賜福並透過聖靈的同在,讓祂所愛的眾醫護人員都得著智慧的心,感知每個尚活的生命,以愛以誠作鹽作光,榮耀主名,阿們。
文:劉佩玲